建甌，為古建州府治所在地，境內(nèi)群峰益秀、萬壑流清，自古便是產(chǎn)茶之地。陸羽曾在《茶經(jīng)》中稱贊建州茶“往往得之，其味極佳”。在這里孕育的北苑茶，進貢6朝42帝458年，268位文人士大夫、38位宰輔為之創(chuàng)作詩歌詞曲上千首，推動了茶葉從“柴米油鹽醬醋茶”向“琴棋書畫詩酒茶”的華麗轉(zhuǎn)身，成為中國茶文化史上最耀眼的明珠之一，帝王貴胄、文人騷客、真人釋子競相寵愛，北苑茶的忠實粉絲宋徽宗以至尊之身為其寫下《大觀茶論》，盛贊：“本朝之興，歲修建溪之貢，龍團鳳餅，名冠天下”。

天成北苑

北苑貢茶古道

顧炎武在《日知錄》里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歷史記載，周代以前，巴蜀地區(qū)已經(jīng)開始了茶樹的人工栽培。其后，茶由南向北從巴蜀至中原，又由北向南從中原到閩浙，伴隨著東方文明一道成長，歷經(jīng)滄海桑田，日漸成為“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貴貧賤靡不用也”的盛世國飲。

“物之發(fā)也，固自有時”。同氣候變化影響王朝更迭一樣，唐宋之交的“小冰期”也深深影響著北苑茶的發(fā)展。唐末宋初氣候由溫暖轉(zhuǎn)向濕冷，江浙一帶茶樹生長時間逐漸推遲，大唐貢茶院已無法及時完成貢茶的生產(chǎn)，驚蟄即可發(fā)芽的北苑茶逐步取代陽羨、顧渚等江浙貢茶，貢茶制作中心南移至更加溫暖的福建建州。

《東溪試茶錄》記載“今北苑焙，風氣亦殊。先春朝隮常雨，霽則霧露昏蒸”。北苑茶芽經(jīng)云霧浸染，得以充分吸收漫射光，使內(nèi)含物質(zhì)豐富而平衡，符合高山云霧出好茶的特點。北苑茶生長于風化、砂礫土壤，或出于“斷崖缺石”、或出于“高土決地”、或出于“土赤多石”之間，加上“其陽多銀銅、其陰孕鉛鐵”，土壤含有豐富的礦物質(zhì)，符合《茶經(jīng)》中“上者生爛石”的特質(zhì)。北苑地勢“峻極回環(huán)，勢絕如甌”，崖必陽、圃必陰，有生在高遠先陽者、有生在嶺根流泉者，符合茶葉“宜高山之陰、喜日陽之早”的特征。天時與地利的碰撞，孕育了北苑茶“味遠而力厚”的優(yōu)越品質(zhì)。

 建甌市東峰鎮(zhèn)金盤山茶園（魏永青 攝）

與此同時，唐末黃巢之亂，繼中原士族衣冠南渡、八姓入閩之后，北方人第二次將中原先進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技術(shù)帶入福建，特別是在唐代就以制茶聞名天下的河南光州人南徙建州，在建溪遍植茶樹、建設(shè)茶焙、廣招茶工，為北苑登峰造極儲備了充足的“人才”?！堕}書》記載，閩國龍啟年間，光州第三代移民張廷暉將北苑鳳凰山周圍三十里的核心茶園獻給閩國政權(quán)，北苑正式完成從民間到官方的轉(zhuǎn)變，張廷暉也因獻茶有功被封為閣門使，追封累加“效靈潤物廣佑侯”，直至進封“濟世公”，被民間尊為“茶神”。張廷暉之妻范氏也被加封為“協(xié)濟夫人”。

在承唐啟宋的過程中，北苑先造研膏、繼造蠟面、再造龍鳳團茶，直至“名冠天下”。公元946年，南唐軍攻破建州，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接續(xù)派遣官員赴建州北苑制茶，每年新春乘著快馬向中原朝廷進貢?！俄嵳Z陽秋》記載：“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北苑在南唐李氏的手中徹底打敗前朝貢茶、聲名鵲起，逐漸走向中國茶文化的巔峰。

有宋一代，北苑茶盛極一時。據(jù)《宣和北苑貢茶錄》載，宋太宗趙光義于“太平興國初，特置龍鳳模，遣使即北苑造團茶，以別庶飲”，逐漸確立了北苑茶“國飲”的崇高地位。朝廷對北苑茶的大力提倡，以及丁謂、蔡襄等督茶官員的登閣拜相，不斷刺激著歷任福建路轉(zhuǎn)運使督造北苑茶的熱情，從龍鳳團茶到瑞云翔龍、從萬壽龍芽到龍園勝雪……北苑茶始終秉持“擇之必精，濯之必潔，蒸之必香，火之必良”的精工細作，其中浸潤的閩人工匠精神，如炬火一般點燃了古代建州1336座茶焙，亦點亮了中國古代茶文化的浩瀚星空。

詩畫北苑

北苑茶事石碣題記

北苑茶久負盛名，古時愛之者眾，頌詠者多。上自“天子”著書立說，下至百姓斗茶茗戰(zhàn)，同時文人雅士也將高雅的情趣寄托于點一盞北苑風華，為之寫詩撰文、作書繪畫，成就了那個用玉水注、用黃金碾、用細絹篩、用兔毫盞來細品北苑茶的精致時代，茶香與墨香交織，暈染出一幅獨具風雅的宋式畫卷。

區(qū)別于早期的羹飲法、唐代的煎茶法以及明代之后的泡茶法，宋人以北苑茶為載體，將茶末置于茶盞，以茶瓶注湯點啜，稱為點茶，實現(xiàn)了飲茶方式從“唐煎”到“宋點”的革命性轉(zhuǎn)變，點茶一躍成為宋人四雅（焚香、點茶、掛畫、插花）、網(wǎng)紅頂流。據(jù)《延福宮曲宴記》記載，一生酷愛北苑茶的宋徽宗，就曾親自注湯擊拂，點試“龍鳳團餅”，并分賜群臣。他還研究北苑茶學，寫下《大觀茶論》，成為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為茶葉寫書的皇帝。

茶風既開，上行下效，文人士大夫們紛紛“點贊”“關(guān)注”北苑茶。翻開歷史的冊頁，與北苑茶相關(guān)的詩、詞、書、歌、謎、畫等層見迭出，從北苑茶的起源、過程、綱次、品種到官焙、私焙、地貌、茶性、點茶等均有涉獵，事無巨細，皆所論及，蔚為大觀。據(jù)統(tǒng)計，在宋代有目可考的茶學專著25篇，其中北苑茶學專著就占了19篇，數(shù)量之巨，名家之齊，聲譽之高，絕無僅有。

汴梁城內(nèi)，宣德門朱漆銅瓦；垂拱殿前，大玉川疏星皎月。展開宋徽宗的《文會圖》，池畔園苑、茂林修竹之間，文人雅士圍坐案旁，或持盞交談、或微醺獨坐、或抱琴歌詠，飲宴的瀟灑、寒暄的愜意、分茶的優(yōu)雅，一一躍然紙上，好不生動。

透過書畫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宋人炙茶、碾茶、羅茶、候湯、熁盞、點茶的步驟，使北苑茶性的空靈淡泊與文人理想中的返璞歸真、恬淡超脫、自適瀟灑的意趣完美融合，進而構(gòu)建出“清、和、澹、靜”的茶道精神。蘇東坡于惠山烹點“小團月”，在流連江南中澡雪精神；陸放翁奉旨回京、客馬京華，在政治旋渦中也不忘“晴窗細乳戲分茶”；秦少游游歷江湖、著書校稿，在偶有閑暇間也要“午甌初試一團花”……諸般風雅與清歡都點映于一盞盞茶湯之中，是得意時的瀟灑、是失意時的坦然、是“入世”的進取，亦是“出世”的豁達。

使者北苑

北苑茶事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深深影響著人民的文化生活。它曾擺上南唐李煜金陵的御案，躲進榮西禪師東歸的渡船，進入汴京宮廷皇帝的進盞，沿著茶馬古道翻山越嶺、隨著海絲之路遠渡重洋，以其特殊的歷史符號，繪就“北苑”的傳奇篇章。

人與茶相伴，有多么遙遠的路途，就有多么傳奇的故事。北宋奉行“以茶治邊”策略，朝廷設(shè)立茶馬司，通過出售普通茶葉換取馬匹充實軍備，而北苑則被賦予了更為神圣的外交使命。

建甌市東峰鎮(zhèn)百年矮腳烏龍茶園（魏永青 攝）

有宋一朝，外國使臣入宋，都由皇帝傳旨宣撫，賜北苑茶。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載，金國曾派使臣高慶裔等出使北宋，宋徽宗“屢差貴臣主宴”并親手調(diào)膏賜茶。待使者辭別之日，仍然加賜龍鳳團茶以顯對使者尊重。

除此之外，契丹、日本、高麗等王室貴族無不以得到北苑茶為榮。《契丹國志》記載“非團茶不納也，非小團不貴也”，契丹人不但以飲茶為雅事，更是非龍鳳團茶不用，甚至還專門派出人員到宋國學習茶器制作技藝。

南宋時期，年輕的日本禪師榮西兩度入宋、渡海求法，登天臺山、上萬年寺，參禪悟道、拈花點茶，回國時帶回了中國的茶籽和茶文化，撰寫了《吃茶養(yǎng)生記》，成為日本茶道的鼻祖濫觴。從天臺山浮海至日本的航路，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茶葉之路”。幾百年后，“日本茶圣”千利休以宋代“點茶”技藝為基礎(chǔ)，借鑒宋徽宗“清、和、澹、靜”的茶道思想，將“侘寂”的審美理念與茶道相融合，刪繁就簡、抱樸守一，開創(chuàng)了“和、敬、清、寂”的日本茶道。時光荏苒，千年后的1995年，日本茶道專家、東京博物館次長林屋晴三，不遠萬里奔赴北苑朝圣。當見到屹立千年的北苑摩崖石刻時，他仿佛夢回兩宋，雙膝跪地、敬獻清茶，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奏響了“風月同天”的文化交響，彰顯了“茶和天下”的精神價值。

打開《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在山川異域的朝鮮半島，高麗的王族、百官、商賈、百姓“惟貴中國臘茶并龍鳳賜團”，無不傾心于北苑，沉醉于北苑的極致美學中。高麗松廣寺第七代主持園鑒在得到北苑“曾坑”新焙的新茶后，在《謝金藏大禪惠新茶》中感慨：“平生只見膏油面，喜得曾坑一掬春”。特別是隨著《朱子家禮》《百丈清規(guī)》等經(jīng)典傳入朝鮮，高麗人民承襲風雅，把種茶、飲茶與禮儀、文化結(jié)合起來，萌生了“和、敬、儉、真”的茶禮宗旨，北苑在朝鮮流變，誕生了獨具魅力的茶葉傳奇。

認識北苑茶，應(yīng)與茶葉歷史、詩歌詞曲和文化傳播結(jié)合在一起，看那煌煌盛唐和熠熠趙宋，使茶登上大雅之堂又飛入百姓之家，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人與茶的關(guān)系不斷凝結(jié)為一個個嶄新的故事，揮毫潑墨寫就“南方嘉木”的傳奇篇章。

本版圖片除署名外由小橋鎮(zhèn)政府和東峰鎮(zhèn)政府供圖

作者：□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