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于閩北日報2025年9月1日八版

編者按

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些記憶靜默于紙墨，卻驚雷回蕩于心間。

9月3日，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紀念日。在這莊嚴的歷史時刻即將到來之際，我們通過南平市延平區(qū)檔案館全面梳理的珍貴檔案與其撰寫的系列抗戰(zhàn)檔案稿件，推開時光之門，回望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

延平，作為抗戰(zhàn)時期的重要后方，不僅接納了南遷的機關、學校與百姓，更見證了無數(shù)平凡兒女挺身而出、奔赴國難的非凡抉擇。從青年學子擲筆從戎的參軍申請，到普通家庭在轟炸中的破碎遭遇；從無名逝者的沉默犧牲，到山城百姓在空襲下的堅韌應對……檔案館珍藏的民國南平縣檔案讓我們看到，民族的苦難與抗爭這一宏大的歷史敘事，由無數(shù)個體的抉擇、犧牲與堅守共同寫就。

歲月無聲，檔案有痕。八十載春秋已過，山河煥新，但我們不會忘記那些苦難與抗爭。謹以此版，致敬所有為國捐軀的英雄，也致敬每一個在苦難中堅守的普通人。

愿歷史的燭光，照亮我們前行的路。

烽火照丹心 捐軀赴國難

——延平青年奮勇抗戰(zhàn)檔案摘錄

20世紀30年代起，日寇進犯我國，山河告急。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強占了東北三省。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本侵略軍發(fā)動了蓄謀已久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

群山環(huán)抱的延平區(qū)（民國時期南平縣，下同），雖非最前線，卻成為抗戰(zhàn)時期的大后方的重要樞紐與戰(zhàn)略通道。烽火連天歲月中，這座山城同樣經(jīng)歷了血與火的洗禮。國難當頭，延平兒女奮起救國，以熱血寫就無數(shù)共赴國難的壯烈篇章。

民國檔案里一封“滾燙的”參軍申請

市民林建清參軍申請

在延平區(qū)檔案館的民國檔案中，珍藏著一份寫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5月17日的參軍申請。申請人名叫林建清。宣紙已然發(fā)黃，墨痕依舊。篇幅不長，字跡清雋，卻字字鏗鏘。字里行間浸透著對日寇暴行的滿腔憤恨。

“素聞忿恨日寇橫行，黷武窮兵，侵我國土，一切殘忍之手段無不施諸我同胞，開有史空前之浩劫?！?/p>

目睹山河破碎、同胞罹難的慘狀，林建清意識到國難當頭。他毅然請纓“正是青年報效國家民族”，愿“效張騫之浩懷，仿班超之壯志，投效遠征”，只望“迅賜體檢編集入伍，以遂素愿，勿任迫切感激之至”。其辭切切，其心昭昭，令人動容。

筆墨無聲，但延平青年心中的報國熱血，卻滾燙如火、奔涌如潮。寫下這份申請的林建清，成為延平山城抗戰(zhàn)救國青年的一員。

延平青年“投筆從戎”的熱血報國路

正如林建清在申請中所言：“茲值國家需要兵員之際，全國從軍風氣蔚甚熱烈”。1943年6月8日《東南日報》（1942年8月遷至延平）刊發(fā)《遠征軍歸鴻》： “新伙伴新武器新訓練，準備驅(qū)逐緬馬鬼子兵”，號召青年積極投身革命。

華南女團員 請投考空軍（1944年4月29日《南方日報》）

延平的青年學子們將家國大義置于個人安危之上，以空前的熱情響應號召，走上保家衛(wèi)國的道路。

劍津中學18歲的范福興、趙師炳和16歲的林振商向?qū)W校提交了報名申請；1944年4月29日《南方日報》（1939年5月遷至延平）刊登消息，華南女子文理學院（1938年6月遷至延平）的陳素蘭、白申明、鄭文惠等6人巾幗請纓遠征軍，黃步賢、鄭文慧、何亦愚等7人則報名投考飛行員；福建省立南平高級商業(yè)職業(yè)學校學生吳紹先等青年，懷揣學校介紹函，擲筆換槍，毅然走上戰(zhàn)場……

學堂之外的市井街巷，青年們也憤然作出抉擇：電報局的馬名揚丟下嘀嗒作響的電鍵，浙閩藥房的韓啟福收起待售的藥方，福春盛商鋪的劉明寶走出熟悉的柜臺……一封封蘸滿墨與血的請愿書，是他們各自平凡人生的交匯點和轉(zhuǎn)折點，他們像點滴之水，從四面八方匯聚起來，奔涌向同一個目的——烽火連天的抗日前線。

志士英名譜就不朽的壯歌

在延平檔案館，有一份民國三十五年（1946）《南平縣臺溪鎮(zhèn)抗戰(zhàn)中壯烈犧牲的忠勇軍民名單》。25歲的林德峻，民國三十一年（1942）8月亡故于湘西雪峰山戰(zhàn)地；29歲的魏聲騰，入伍四年后亡故于江西??；27歲的魏乃信亡故時間不詳。

杜鵑啼血，猿猱哀鳴。奔赴抗日救亡前線的延平青年，絕大多數(shù)都未能再回到故鄉(xiāng)，將青春定格在抵抗日寇的戰(zhàn)場上。明知前路是死，他們?nèi)匀顼w蛾撲向革命的火光。

正如革命烈士林覺民在《與妻書》中所言，日寇屠刀之下的中國人,“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比思裙逃幸凰?，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天下人人不當死而死，與不愿離而離者，不可數(shù)計；鐘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吾今死無余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敝腥A兒女危亡之際，投身抗戰(zhàn)的有志青年，和林覺民一樣，愿意向死而生，“舍小家保萬姓”,為天下人，為后來人謀一個生的機會。這血火中的抉擇，是中華民族不屈的精神，恰如深埋于家國土壤中的古老根系，每逢危亡必破土重生。

延平，這座閩北山城，在抗戰(zhàn)洪流中不僅是一座承擔支援的后方堡壘，亦是熱血青年奔赴戰(zhàn)場的集結(jié)地。請戰(zhàn)書上一個又一個的鮮紅指印，犧牲名冊中一行又一行的沉默姓名，共同熔鑄成延平山城血與火交織的歷史。

他們走了，精神卻成為家國根脈，永遠燭照后世前路。

那些振聾發(fā)聵的血淚控訴

——日軍轟炸延平檔案紀實

抗戰(zhàn)時期，延平區(qū)（民國時期南平縣，下同）憑借地理優(yōu)勢，成為相對安全的后方。當時，閩浙滬的機關、學校、工廠紛紛遷到延平，淪陷區(qū)的百姓也接踵而來。然而，在戰(zhàn)火蔓延的年代，又豈有真正安全無虞的樂土？

侵華日軍敵機多次竄至延平，投下炸彈，致百姓無辜罹難，家園焚毀，家庭破碎。八十載歲月流逝，但飽經(jīng)硝煙浸染的檔案猶在，且翻開延平區(qū)檔案館的民國政府文書，直面?zhèn)矗懹洑v史。

閩江上的屠殺

1940年5月17日下午，國民黨福建永泉師管區(qū)（轄永安、南平、莆田、晉江團管區(qū)）的第一后方補充團，雇傭數(shù)艘民船載運軍服等貨物，從閩清口駛往延平。

船只行駛到樟湖坂坂頭附近時，江野開闊，風平浪靜。忽聞一陣越來越響的轟鳴聲從空中傳來——船工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3架日軍飛機如同嗜血的禿鷲一般正朝他們逼近。

民國南平縣政府第三區(qū)區(qū)署向南平縣政府報告敵機轟炸樟湖坂民船情形

日機壓低飛行高度，4顆炸彈呼嘯而下，接著是機槍冷酷而精準地掃射。爆炸聲震天動地，江水被激起巨大的血色水柱，木制的民船如同玩具般被撕裂、掀翻。船戶張開亮不幸被炸身亡，另有5名民眾受傷。敵機盤旋而去，幸存者的哀嚎與江水的嗚咽交織，黑煙滾滾，遮天蔽日。

1941年4月23日南平防空指揮部關于人口疏散的公函

家破人亡的黃任真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南平縣衛(wèi)撫倉坊（今延平區(qū)梅峰路一帶）40號住著黃任真一家人。1941年8月17日是黃任真人生中最慘痛的一天。上午十點，敵機轟炸衛(wèi)撫倉坊和三元坊（今延平區(qū)三元路一帶）。黃任真64歲的母親、36歲的妻子和年僅7歲的幼子均在這次轟炸中喪命。黃任真本人身受重傷，被送至省立醫(yī)院救治，五個月后才得以出院。

當他拖著殘破的身體再次回到家中，只余一片廢墟。日軍的這次轟炸，幾乎奪走了黃任真生命中的一切——家人、健康與住所。而他的遭遇，是無數(shù)中國家庭在戰(zhàn)爭中被毀滅的縮影。

小水門不知姓名的逝者

水運，是民國時期延平主要的交通方式。城東的小水門碼頭，灘平水緩，是各類木帆船、機動船停泊裝卸貨的重要集散點。

1941年11月14日上午十點，四架日軍飛機從建甌方向飛至延平，在小水門河邊投下五顆炸彈，又向尤溪飛去。根據(jù)當時南平縣警察局的報告，此次轟炸牽連民船11艘，機動船1艘，造成平民輕傷14人，重傷7人。死難者為一男一女一兒童，均不知姓名。

這“不知姓名”四個字，真是讓人淚目。不知他們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是否是一家三口，抑或互不相識；也不知是誰送他們上船，道別時是否曾叮囑一聲“一路平安”；更不知是誰在家翹首以盼卻日日等空。幾聲巨響，漫天血霧，他們卒然成了檔案上不知姓名的三名死難者。

南平警察局向南平縣政府報告日機轟炸小水門情形

戰(zhàn)火繞山川，生死如鴻毛。

無法完全統(tǒng)計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

從現(xiàn)存民國檔案來看，日軍空襲，重點針對軍政機關、學校、醫(yī)院、車站、碼頭等城市重點區(qū)域。

1939年5月8日上午，日軍飛機轟炸南平城區(qū)中華路地段，炸毀城區(qū)警察局補訓處及南平中學高工學校等。炸死1人，炸傷7人。

1939年7月12日，日軍飛機轟炸城區(qū)七七兵站醫(yī)院、晝錦坊等，死傷人數(shù)不詳。

1939年9月22日，日軍飛機轟炸城區(qū)汽車站，死傷人數(shù)不詳。

1941年4月22日，日軍飛機轟炸南平西芹鎮(zhèn)后路保，炸死8人，炸傷10人。

1941年8月15日，日軍飛機轟炸南平三元坊新村，炸死1人，炸傷3人。

……

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日軍空襲，給山城延平帶來了沉重的壓迫和危機。民國縣政府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應對，以期減少傷亡損失。避戰(zhàn)遷到延平的《南方日報》多次刊載防空知識，教市民識別偵察機和轟炸機，政府不時舉辦防空預演，操練人口疏散和傷亡救治。

民國南平縣臺溪鎮(zhèn)抗戰(zhàn)中壯烈犧牲的忠勇軍民名單

1941年4月23日南平防空指揮部發(fā)布關于人口疏散的公函：“本城人煙稠密，機關林立，當為敵機投彈目標，惟為先事預防起見，應厲行疏散。俾所有機關學校均遷移于距城二至十公里范圍之地，以策安全”。1943年6月13日《南方日報》刊登南平市人口物資疏散要求：“每一戶應建一洞，并每一機關及同業(yè)公會應建防空洞一個，備空襲時避難之用?！?/p>

日寇入侵，地處后方的延平尚且不得太平，時刻籠罩于突襲陰影下，可以想見戰(zhàn)火前線和淪陷區(qū)，一寸山河一寸血，百姓又是何等的水深火熱。

檔案是歷史的碎片。檔案中記載的每一行死傷人數(shù)的背后，都是一個個鮮活生命的逝去與一個個家庭永恒的傷痛。戰(zhàn)亂中殘存的檔案，僅僅揭示了當時中國山河破碎、生靈涂炭極小的一部分真相，無法完全統(tǒng)計日寇侵華帶來的沉痛創(chuàng)傷。

檔案無聲，卻如鐵證，是對侵略罪行的永恒指證，是振聾發(fā)聵的血淚控訴。歷史不容遺忘，吾輩更當自強。

（本版圖文均由南平市延平區(qū)檔案館提供）